上海的天气，貌似有点不按常理出牌。盛夏的时候，一两个月不下雨。这刚一入冬，冷冷的冰雨，沥沥拉拉的，却下个没完没了。原本要在上个月底来看你的，无奈，被迫延迟了整整十天。
分别一月，你还好吧？别来可曾无恙？心头泛出这句话的时候，我自己都忍俊不住了。一个月，对我等红尘俗人来说，也算是久别。但是，对于1200岁的你来说，30天，又算得了什么呢？白驹过隙？沧海一粟？
一月前，当周边的银杏树叶变黄的时候，你依然是满树的青翠。现在，这附近的银杏树叶，连日来，在凄风苦雨的初冬里，大多都零落成泥了，而你，仿佛才刚刚进入深秋。远远看去，你，黄澄澄，金黄夺目。金灿灿，飒爽英姿。黄金甲胄在身，甚是英武傲然。
可惜，现在天黑的早了，我努力赶过来的时候，已是临近夜色初降之时。没有了阳光的辉映，手机镜头里的你，肉眼看上去的，原本妩媚的金黄，也消淡了许多的灵气。想必，若是在冬日暖阳的抚摸里，你会更加娇艳多姿，更加雍容华贵。
你是知道的，我要走了，就要离开上海，回到我居住的北方小城里了。以后，南下的机会就不多了，来上海的机会也不多了。来嘉定的机会肯定很少了，而来安亭，来到你这里，看望你的机会，更是微乎其微了。
你来自遥远的大唐，业已1200岁了。1200年的人世间，于我来说，又当是多少世的轮回？我们此一次会面，又源于我哪一世的约定？我们上一次的相见，是在何年何月？大宋？大明？还是满清？
我想，我们的约定，一定是有的。七年前，我第一次去甪直古镇，甫一下车，似曾相识的感觉扑面而来，这个地方，我一定是来过的。也许，我的某一轮前世，应该是个苏州甪直人吧。甪直距离安亭不远，我们有缘见过，也不奇怪。
我是个土生土长的胶东人，你是一株在上海嘉定的安亭镇上，生长了1200年的银杏树。一双来自北方的手，翻过千山万水，跨越千沟万壑，穿越千万里的时空阻隔，得以亲近你，触摸到你，触摸到你1200多年绵绵不息的倔强延续，你1200多年笑看风云的淡然从容，你1200多年涛走云飞的岿然不动。你和我，1200多年的默默约定，虽然我忘记了约会的内容，但是，却没有忘记重逢的信守。
这一个月来，我时常会想起你。你扎根在这里，历经1200多年的栉风沐雨，1200多年的天灾人祸。这期间，在安亭，在嘉定，城头几多变幻大王旗。包括五代十国战火纷飞，蒙古人的铁骑南下，杀人如麻。最难以想象的，当年满清人的屠刀，在这里，大开杀戒。中国历史上，惨不忍睹的“嘉定三屠”，就发生在你的周遭。这一切，毋庸置疑，你都亲见了，目睹了，清楚的。
因果循环，自有天数。逆天道而行的人，报应迟早都会到来的。你肯定记得，宋太宗是如何欺负羞辱南唐后主李煜的小周后的，而他的后世女子，无一例外，统统遭到金人的兽性凌辱。制造“嘉定十屠”的满清，最终也是以断子绝孙的形态，自绝于历史的。这一切的蝇营狗苟，污浊不堪，你都是经历者，甚至是亲见者。
当下有个说相声的戏子，他说过一句话，“活得久的人，才有最终的话语权”。你活了1200多年了，关于这个国，这块土，这里的人，你是最有发言权的，对吧？
但是，你什么都不说，1200多年了，你什么都不说。即便是嘉定本地人将你奉若神明，对你毕恭毕敬烧香叩拜，你也什么都不说。风吹过，云飘过。无数人来过，无数人又走了。你还是你，1200多年来，默默无言。即便是下自成蹊，即便是香客成群。
我要走了，就要告别上海了。想来，我是真的不愿离开的。魔都的繁华，与我当是不在意的。我只是留恋嘉定，留恋安亭，留恋这个千百年来，在你的注视下，欣欣向荣的文化繁盛之地。这里是归有光讲学的地方，曾几何时，在江南读书人的心目中，这里如同当下北大清华一般的存在。
我还是不得不走的。筚路蓝缕，世事维艰，轮回里，曾有过几多困顿，几多挣扎，这一世，我都遭受过了。你可否能告诉我，这一切，是我轮回里的业障，还是修行路上的渊薮？抑或是这一世我撞了邪，所要承受的惩罚？
夜色暗淡，凉意抖生。清风拂过，拨动你满树的金黄，霎时间，树叶间交会的声音，挲挲的，婆娑的，幽幽的，哗哗的，在小园里，久久的回荡起来。
你依然不说话。
却分明清楚地告诉我答案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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