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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上说,高松年发现方鸿渐和颜悦色,为了搞清楚形势,以便排除以下两种可能:脾气好或城府深,于是先问他一个问题:“碰见赵先生没有?”
得到否定的回答后,高松年知道,这一番口舌是免不了的了。
不过,我们的高校长不亏是高手,头脑特别清楚,第一件事,不是先给方鸿渐一个下马威,也不是争辩一番谁错谁对,而是在0.01秒的时间内,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,他立刻——
撒了一个谎:“方先生,你收到我的信没有?”
这普普通通的一句谎话,立刻把自己草率发出聘用电报的责任撇得一干二净,为后面的谈判占据了有利地形。
领导之所以是领导,不是他道德水平高,从不说谎,而是风险控制能力强,说谎不被发现。
正如美国一位大法官的话:我们不是因为不做错事而德高望重,我们是因为德高望重而不做错事。
这个谎的高明之处在于无法查证,他就可以说:“这信很重要。唉!现在抗战时间的邮政简直该死。”——立刻就拉来一个替死鬼。
不过,在这种情况下撒下谎,人家本能地就不会相信,所以,高校长的这个谎不光是撒下的,更是演出来的。
高松年深知撒谎的要诀,就是一定要用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盯着对方。
钱钟书在书中直接解释这个撒谎大法:“一般人撒谎,嘴跟眼睛不能合作,嘴尽管雄纠纠地胡说,眼睛懦怯不敢平视对方。”
如果你立志成为一名“演技派领导”,一定要记住,千言万语不如一个眼神、一个表情、一个动作,所以钱钟书评价高松年“他没演话剧,是话剧的不幸而是演员们的大幸。”
果然,高松年用“假惊异”引发了方鸿渐的“真惊惶”,被对方的演技打动了,“觉得这封信不收到是自己的过失,这次来得太冒昧了”。
如果是一般的领导,占尽气场优势后,一定会直接进入话题。
可高松年真是狡猾狡猾的,他还在怀疑方鸿渐会不会是“扮猪吃老虎”的城府深,所以,在祭出杀招之前,还要再试探一下——
放下那封不存在的信后,他迅速发出下一阶段战争的信号弹:“信就不提了……我听辛楣讲起你的学问人品种种,我真高兴,立刻就拍电报请先生来帮忙,电报上说——”
说到这儿,高松年停了下来,请注意,这是一个演技派领导常用的陷阱,为什么这么说呢?
钱钟书真是热心人,生怕我们不懂,又跳出来,直接跟我们解释高松年的伎俩,这是为了“试探鸿渐是不是善办交涉的人,因为善办交涉的人决不会这时候替他说他自己许下的条件的。”
方鸿渐上了当,直接把电报的内容说出来,高松年再无疑虑,接下来,他就要痛下杀招了。
5
酝酿了半天,高松年一出手就是对方要害,丝毫不浪费子弹:“我原意请先生来当政治系的教授,因为先生是辛楣介绍来的,说先生是留德的博士。可是先生自己**的履历上并没有学位——”
高松年的判断非常正确,一记杀招,正中方鸿渐的软肋——他最不愿意别人提起的,就是这个学历问题。
不过谈判的艺术不光在于出手狠,更要防守稳。
优势占有尽的高松年,不等对方反应过来,回手就是一记美国队长的盾牌,以挡住可能的回应:“我决不计较学位,我只讲真才实学。不过部里定的规矩呆板得很,照先生的学历,只能当专任讲师……”
这记防守同样滴水不漏,先澄清自己不是“唯学历论”,再祭出领导们最好的挡箭牌——上面的规定。
事已到此,对方哑口无言,这场耍赖应该胜利鸣金收兵了吧?
非也非也,耍赖只是手段,把人事稳妥地安排下去才是目的。而且,还要防止对方的撕破脸皮,狗急跳墙。
接下来,就要安抚了,这安抚的伏笔早已埋下,按部里的规矩只能当专任讲师,但“我想辛楣的保荐不会错,所以破格聘先生为副教授”。
满天要价,就地还钱,这两件事都让他一个人做了,这人情做的,我给100分。
话已至此,按套路就是对方谈妥协的条件了。但高松年的老辣在于看穿了方鸿渐的稚嫩,索性一次性把事做绝了。
安抚之后,就是隐隐的威胁:“先生教授什么课程,现在很成问题。我们暂时还没有哲学系,国文系教授已经够了……”
还有就是没有任何实质内容的承诺:“将来我再想办法罢。”
有人说,不是高松年演技高,而是方鸿渐太嫩,这话有一定道理。
但大家别忘了,这次高松年同样对李梅亭食言了,这个李梅亭可是个狠角色,但最终高校长还是搞定了他。
葛大爷永远是你大爷,葛优饰演的李梅亭
说是高校长的演技高,其实是钱钟书的笔力深。
每次看《围城》,我都感叹于钱钟书老先生对人情世故的洞察。有人说他不擅接人待物,那是因为他看透了人性的虚伪本质,故而自己反而不屑为之。
所以,如果你万幸有一个不秀演技的领导,千万不要以为他不懂表演,人家只是不屑而已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