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,人们从各个方位涌向了指挥部所在的海关露天平台。
“那边又滚石头了!”
“有一条裂缝很大!”
人声鼎沸。
各安置点负责人汇报困难:帐篷不够,饮用水不够,粮食不够,煤气站只剩4罐煤气了……
更紧迫的是,镇卫生院收治了15名伤员,其中3人危重,镇上不具备手术条件,而药品只够用3天了。
李冬的应对办法是——集中。把有限抗生素集中给重病号,防止感染。同时,对蜡烛、发电机等物资也集中使用。
发现哄抬物价的苗头。李冬下令:危难时刻大家要同舟共济,食品等生活用品不许高价卖。谁违反禁令,以扰乱公共秩序论处。
他还要做遇难者家属的工作。由于断电,遗体无法冷藏。为防止遗体腐化引发疫情,必须尽快火化掩埋……
尽管忙得没有喘息之机,但这些还不是他最忧虑的问题。
巡查发现,山体裂缝扩大的速度比想象中更快,似乎强震带来的灾难远未终结。他不得不考虑一个大问题:一旦更坏的情况发生,需要大转移,最后一道保障线在哪里?
需要有一块面积足够大的安全地带。
在这喜马拉雅山群峰环绕的局促空间里,有这样一个地方吗?
公安民警洛昆提供了一个线索:步行50分钟,有一个人迹罕至的去处。
“走!”李冬带上三四个人上路了。那里其实没有路,全是茂密的丛林和生满毒刺的植物,陡坡上石块嶙峋。他脚扭了几次,又几次眩晕,只好就地坐下,喘匀了气,再接着走。
当那片空地终于呈现在眼前,李冬心里有了底——这里足够容纳几千人。
他没有料到,一场新的危机已悄然降临。
中午时分,一个叫李强的年轻人来到指挥部,浑身是泥。他是立新村的驻村干部,连滚带爬下山来求援,因为村里物资紧张。
言谈间,李强无意中提到,村里有人收听尼泊尔广播,预测中国时间当天下午3点左右会有一场大的余震。
顿时,李冬警觉起来。
李强说:“来的路上,我发现鸡飞狗跳呢。”
“真的假的?”
“真的,鸡都上树了。”
死亡倒计时
指挥部发生了意见分歧。
有人说,地震预测都是谣言,鸡飞狗跳是迷信。
有人说,如果公布这个消息,容易造成恐慌。
沉吟良久,李冬下了决断:“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。”
他下令:下午1点到5点之间,全镇进入紧急状态。此刻,无人意识到,这个命令挽救了无数人的性命。
来不及召集会议了,指挥部利用分散在各处的几十部对讲机开会,所有人全部调到同一频率。李冬讲话:“所有人停止活动。公安开始巡逻清查,屋里不许有一个人,街上不许有一个人。”
全镇鸣响警笛,到处有警察呼喊。
群众纷纷躲进安置点,没人高声说话,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惶恐。
自发布紧急状态后的两个多小时,李冬一直站在指挥部平台上,环顾四周山体。各安置点像过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闪过,他想象着灾难临头的景象。
那是他这辈子最漫长的两小时。本以为地震会越来越小,甚至消失,大家心情刚刚有所平息,突然又来了这么一下子,心理防线已濒临崩溃边缘。
再没人来汇报情况,平台一片死寂。
空气几乎凝固了。
站在一起的每个人神经都要绷断了。
李冬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孤独。尽管有这么多战友并肩战斗,但此时他却感到特别的无助,只能强作镇定。
3点10分左右,余震爆发。
大地像装上了弹簧一样波动起伏,满眼建筑物都在跳跃。每座山上都像放起了鞭炮,烟尘四起,大小石块汇成的洪流如海浪般直扑下来。
李冬绝望了,瞬间有一种逃不过这一劫的感觉。
最让他担心的是,樟木镇所在这座山的顶部出现三条明显滑坡带。假如滑坡倾泻而下,全镇即使不被埋掉,也会被砸成一片废墟。
旁边的人扶着桌子、栏杆,尽力站稳,许多人哭了起来。
各安置点都传来惊叫和哭声。有人情绪失控,疯了一样想往外跑,其实无处可逃。天地之间,人类如此渺小。
后来得知,这次余震达7.1级。
5艰难自救
滑坡停止时,李冬和同事们都不敢相信。
他抓起对讲机,询问各安置点情况。
几十部对讲机挨个汇报:“电站沟,无伤亡,无滚石。”
“一连,无伤亡……”
全部汇报完毕用了两三分钟,李冬却感觉似乎过了几个小时,拿对讲机的手都在颤抖。
确认没有新增伤亡后,他几乎瘫倒,扶着撑帐篷的杆才勉强站住。
他下决心启用上午发现的“挪亚方舟”,带队去那里搭建大帐篷。他心生悲凉,对身边的樟木海关关长李刚说:“这是我们带领群众最后的安身之地,如果这里再有问题,我们将无以生存了。”
当晚,他和指挥部的同事决定组织被困群众展开自救。
尼泊尔强震发生两天来,山外各方力量一直在想方设法,日以继夜地打通樟木生命通道。怎奈这条从悬崖绝壁上刻出来的盘山公路受损过重,工程进展艰难。
平时,樟木90%的物资都是由县外运进来的。一旦成为“孤岛”,立刻捉襟见肘。有人开始饿肚子,两个人分吃一个面包。有人把雨水接起来、把废水攒起来,存着利用。李冬派人遍搜镇内外水源,又启动了水电站一台600千瓦的备用柴油发电机,并进一步集中调配粮食、蔬菜。
到4月27日下午,多数安置点已经供上了电和水。
希望的星星之火正在点燃,但困难还是接踵而至。唯一的加油站汽油、柴油分别只剩6吨,很多发电机已经不能发电了。更令人揪心的是,3名重病号情况越来越危急。
西藏自治区抗震救灾指挥部向樟木派出直升机,然而,由于气象条件复杂,接连三天连空投物资都未能成功。
又临险境
被困的人们已成惊弓之鸟。
4月27日清晨5点,发生了一波持续十多分钟的大滑坡,巨大的轰鸣传来,很多人惊醒了,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。
坏消息传来:下午3点半左右将再次发生较大余震。
震后的樟木镇第二次进入紧急状态。李冬心里更紧张了:山体早已被震松,再震就更容易垮了。他自我安慰:主震8.1级,昨天余震7.1级,按顺序,今天会更小一点吧,6.1级?
但是,安排上却丝毫不敢松懈。
下午4点多钟,连发两次余震,却只是轻微晃了晃。对樟木的人们来说,这几乎算不了什么。
李冬又陷入了另一种矛盾:想松口气,却又觉得真正的大震还没来。
他将原定下午5点解除的紧急状态推迟到6点。到6点仍然没事,他才稍稍松了口气。
这时,只见一条黑狗趴在帐篷旁边睡觉。李刚说:“看,我们养大的那条狗回来了。”
李冬说:“狗是对地震最敏感的动物。它几天不见,现在能跑回来,还能睡觉,说明暂时没有大的余震了。”
大家都笑了。紧张多时的空气稍见舒缓。
在李冬指挥下,尼泊尔强震后,樟木经历大小余震80多次,没有新增一例伤亡。
孤岛”中的人们最希望了解“岛”外信息。
李冬说:“去找个‘锅’来。”他指的是小锅状的卫星信号接收器。
4月27日18时15分,电视画面显出图像那一刻,大家觉得一扇关闭很久的窗子被打开了。
随后,一个真正的突破出现了:日喀则市委书记丹增朗杰告知,一支由消防、通讯保障及多名记者组成的44人小分队,当晚将徒步挺进樟木。
李冬立即带领由海关、消防、公安、边防、边检等部门25人组成的另一支小分队前去接应,同时尽力打通部分路段。没有机械,他们绕过滚落的巨石,搬开拦路的断木,挖开淤积的泥沙,手脚并用地往前爬。21时20分,隐约看见前方的人影。
那是大震后仅有的一个无雨的夜晚,皎洁的月光将山坡涂满了银辉。月光下,一面红旗显露出来,旗杆擎在一名消防队员手里,后头跟着同样满身泥土却大声欢呼的应急小分队队员们。
李冬热泪盈眶。
应急小分队带来了通信设备。4月28日上午,李冬给家人打通了震后第一个电话。电话那头,妻子泣不成声。
李冬安慰妻子:“我没事,正在散步呢。”
4月28日傍晚,已中断4天的318国道樟木段终于被抢通。
刻不容缓
就在樟木似乎结束了“孤岛”状态的这一天,更加难料的情况发生了。
4月28日中午1点左右,李冬接到电话指令:樟木镇群众全部撤离!
下达指令的,是西藏自治区**陈全国。
勘测表明,受尼泊尔强震和多次余震的影响,樟木地质结构已发生较大变化,随时可能发生山体滑坡、泥石流等重大次生灾害。
困守“孤岛”多日,李冬完全明白这种灾害指的是什么:“万一半面山坡垮下来,整个樟木将会连城带人‘包了饺子’。”
千年古镇樟木,如今是西藏最大的边境通商口岸,西藏90%以上的边贸和全国90%以上的对尼贸易在此进行。这里是近2000名当地居民的故土,也是中尼两国数千商贾几十年心血和财产所在。一旦宣布撤离,不知有多少人的命运将从此改写。
放下电话,李冬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,抄起对讲机:“各安置点所有负责人注意,立即到指挥部开会!立即!”
最难的,是劝说群众抛家舍业、背井离乡。
此后30多个小时,李冬配合先后徒步进入樟木的丹增朗杰、王平动员群众,组织大转移。事实上,他对大转移早有预感,但没有料到来得这么快。
4月29日晚,李冬和烟台第七批援藏领队、聂拉木县委常务副书记孙玉荣指挥最后一批群众撤离时,又下起了大雨。车辆渐行渐远,消失在茫茫暮色中。李冬整个人似乎一下子被掏空了,轻得几乎要飘起来。
午夜,开完前线指挥部最后一个会议,李冬刚要迈出帐篷就晕倒了,旁边的战士急忙一把扶住。
月30日1点半,李冬乘车离开注定此生难忘的樟木。此时他没有感想,头一歪就睡着了。
“咣!”一声巨响,把他惊醒了。耳畔传来尖锐的刹车声。
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从悬崖上滚下,正砸在车头上。如果车子开快零点零几秒,就会砸破车窗,砸中副驾驶座位上的李冬。他吓出了一身冷汗。
定神一看,离县城不远了。此后他再没有睡着,但眼睛又疼又肿,几乎抬不起眼皮来。终于,看见灯光了,很微弱,仿佛无边宇宙中一点星光。灯光中的聂拉木那么熟悉,又那么陌生。
他憋了5天的眼泪终于落下来,对同车的孙玉荣说:“我活着回来了。”